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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一个真实的本不该发生的故事。暑假,我回到我南方的家乡——一个朴素而美丽的小村子,虽然我在千里之外的师范大学读书,却时时想念生我养我的故土。
杂草丛生的田埂边。
远远的,又见到那个“老”女人,破破烂烂的衣裳,凌乱的长发,佝偻的后背。我忙侧过头,想避开。
我只好停下了。这时,我看见“老”女人来了精神,直起佝偻的驼背,快步冲我跑过来,“河娃子,你要不要甘蔗,我去给你折——”我没有回答,只是望着她:那张褶皱的“老”脸上,满是灰尘;干枯的手背,全是污泥;稀疏的头发,已经开始花白了。
我凝视着。
见我不理睬,“老”女人用脏手刨了刨脸,又叫道,“河娃子,你要不要哦?”
我忙高声打断:“不要,不要!”然后,逃一般溜走了。这时,只听得身后“老”女人哈哈哈的笑声,好恐怖。
记得三年前,这个女人疯了,逢人就问,“你要不要吃甘蔗,很甜的,我去给你折来——”村人听了,都嘲笑她,然后,躲瘟神一样走开。那年我正在山外的县城读高中,不知道她疯了的事,就半认真地说“要啊。”我只当她在开玩笑。从前她可是一个丰润而开朗、健谈而友善的女人,村人都喜欢她。很快,她手里拿着两根甘蔗从她家的包产地里回来了,笑笑:“河娃子,给你。”不等我道一声谢谢,她已经跑开了。我便拾起地上的甘蔗,甜甜地大吃起来。
望着她迅速消失的背影,我心里一阵感动。
我不相信,在我的记忆中,那张和蔼的白净的脸,见人总是乐观地一笑,况且她穿着干净得体的灰布衣裳,脑后还挽着她常有的漂亮的颉,怎么会是疯子呢?可是,终有一天,我相信了。那天,在村口阿旺大叔的屋檐下,村民当着她的面嘲笑她,作弄她,而她却总是嬉嬉地傻笑。我难过了好一阵后跑回家埋头复习功课。几个月后,我考上北方的一所师范大学,到远方读书去了,她的情况就不得而知,不过,我想当我回到家乡时,她已经是一个健康的正常的人了,还是从前友善的笑脸、精干的形象……
可一年后我回到村子,吃惊不已:仅仅时隔一年,她老了许多,全不像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。
我问母亲,“李二婶娘有四个儿女,为什么不医治一下她的疯病呢?”
母亲的脸色黯然起来:“唉,还说医她呢?不打她就好了……”
“她的儿女会打她?”
于是母亲谈起那个疯女人,说她的四个儿女都说,母亲人都老了,医治好了也活不了多少年,白花了冤枉钱。她的丈夫也老是吧嗒着叶子烟,久久不哼一声,于是,没有人管的“老”女人成天疯疯癫癫的满村乱跑。他还未结婚的小儿子见了,就把她拖回家,朝老母一顿暴踢,大骂道:“老子踢死你这个老东西,你每天吃了闲饭不干活,还到处丢人现眼,坏了我们家的名声。我今后要是讨不到媳妇,第一个就宰了你这不争气的老东西!”这时,疯女人就大喊大叫,“痛,痛哟,痛——”很快,疯女人的叫声越来越小,到最后全身瑟瑟发抖,一声不哼地倦缩在猪圈里与带崽的老母猪睡在一起……
“她的丈夫也不管管那些儿子的恶习,他可是当过我们村里的老村长,是共产党员啊?”
“唉,儿子长大了,翅膀也硬了,背后又有新媳妇撑腰,你不骂他们,他们还凶得很呢,谁敢教训半句?”母亲的眼圈红了。
我忙打住话头。
一天天。
疯女人还是满村乱跑。每次迎面撞见我,还是那句话,“河娃子,你要不要吃甘蔗,很甜的,我去给你折来——”只是声音衰老了些。“她怎么能清楚地记得我的小名?”我怀疑她不是真的疯子。是她在家里受到了虐待而故意装疯,或者?有时我试着跟她说话,这时村民就用一种诧异而不屑的口吻取笑,“噢,都中了举人了,还给那种又脏又臭的‘下等’女人说话,该……”
“无聊!”我不满地抢白道。
村人被我噎得满脸通红,但很快就团结起来开始反击我。
“河娃子,你不要以为多喝了几天墨水就不尊重我们这些老辈子了,孔老二那么有文化,还不是和提倡尊老爱幼?”
“是啊,你现在是大学生了,是我们村里最有头有脸的文化人,要是叫小学生看见也学着你的样子去做,这世道不就乱套了?”
“幺老爷,你不懂呀,人家大学生是想叫疯女人帮他保媒找乖媳妇呢?”与我从小定了娃娃亲,却被我上中学那年辞退了的小敏妹也跟着大人起哄。
“那么,一定也是疯媳妇了。哈哈——”
村人笑弯了腰,笑出了泪。
我的脸红透了,在村人巨大的舆论面前低头了,从此怕见再到疯女人,怕听到她的脚步声,怕听到她对我的呼唤声。每当远远的瞧见她,我便像小偷一样,悄悄“夹着尾巴“逃走。
一天天,“老”女人的衣裳更破了。
一天天,“老”女人的脸更脏了,
一天天,“老”女人背更驼了。
一天天,“老”女人还是满村乱跑,只是腿脚明显缓慢了。
终于,有一天,“老”女人从村子里失踪了。
人们还是从前那样过,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……
一年后。
村子因为又有了新的话题而热闹起来。
听说,失踪的老妇人是被赵家沟的两个小伙子用木板抬回来的。听说,这次她的几个儿女没有一个骂她打她,连一个手指头都没有动她一下,因为他们已经确信老女人永远不会再乱跑了,不会再令村人厌恶而丢他们的脸面了。那时,“老”女人已经奄奄一息,被子女像干柴块一样堆放在屋檐下的柴垛里……
第二天。
村口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鞭炮声庄重地宣布“老”女人走完了她“漫长”而冷清的人生之路……
村人屏住呼吸凝听,倒叹息了几声。
几个老人的眼圈也红了。
两天后。
“老”女人被一张旧草席裹出了门。出殡这天,没有几个村民送行,场面冷冷清清的。记得九年前“老”女人的母亲死时,全村的人都赶去送葬,嚎哭悲泪的队伍排了好几里路长,只是那时“老”女人的丈夫还是村里最大的官——一个受全村人尊重和敬畏的在任村长。不过现在,九泉之下的“老”女人也该安息了,因为安葬前的告别时刻,她的几个儿女儿媳、家孙外甥,一个个哭得悲痛欲绝。
几天后,村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,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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